走不出悬疑的东北,还在漫长地等待
发布时间:2023-05-12 17:33:06 来源:南风窗

作者 | 邢初

《漫长的季节》终于高调收官后,多少人还未能走出那个与传统印象里大相径庭的东北——

它阳光灿烂,明朗开阔,不是只有冰天雪地,冷硬肃杀,东北也有四季的颜色,有柔软的逆光和金黄色的玉米地。从人物到谜题,都在试图拂去东北的刻板印象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值得一提的是,由于吉林的秋季不够“漫长”,《漫长的季节》的不少戏份都是搬到国土对角线另一头的云南去拍摄的。这很奇妙,截然不同的两处地域,却丝毫不影响观影和理解,角色们头上还是同一片天空,阳光还是一样的明媚如初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以东北为故事背景,大部分取景地却在云南

风格为叙事服务,等到结局,才恍如这份灿烂阳光笼罩下的,一种属于特定时代、特定地域与人群的“明媚的忧伤”。

诚如文学策划班宇题的诗《漫长的》:“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/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/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”。

为什么悬疑叙事总偏爱东北?当那些冷硬、肃杀的元素都暂被搁置后,一个“非主流”的东北故事、一个“反传统”的悬疑故事,又为何能在这个春夏之交,牢牢钳住全国观众的心?

近年来,从文字到大小荧幕,“东北矩阵”加速闯入大众视线。从历史上早已自成谱系的东北题材,到如今变得更驳杂、多面的东北故事,那块广阔、沉默的土地,也开始孕育和激发出越来越丰富的想象与理解。

01

被建构的东北

年初,我在采访作家双雪涛的时候,用玩笑似的语气说:《平原上的摩西》真好看,把我这个出生成长在全国唯一一个没有“平原”的省份的人看呆住了。

双雪涛听完也乐了一下,我们聊到地理对文学创作的影响。在阅读近年来掀起“东北文艺复兴”的几部小说时,的确让人感觉像走进了冷冽广袤的东北大地。

凝练简洁的语言就是平静的坚冰,底下埋着叙事深处的残酷与血腥、荒芜与荒诞。

阅读时如履薄冰,也许猝不及防踩到一片刀子,剌开一条血口,却因气温实在太低,先看见了鲜血流出,再缓缓感受到刺骨的疼痛。

总之,一切都是被压在冰面之下的,是收着、捺着的,并不急于爆发,阴冷着眼神睥睨你,先叫从外到内地打寒颤。

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剧照

而如果一个相似的故事,放在西南地区会变成什么样?

文字滋长于地形,一切凶残和鲜血,都该是像群山峻岭那样裸露在外的,毫不掩饰獠牙与利刃,人物底色也应该更多自阴沟里生长出来的阴郁和狡黠。

当然,如果放在大漠黄沙的西北,山清水秀的江南,又会是完全不同基调了。只不过,这两个地方似乎不太常被用来叙述悬疑。

国产悬疑最偏爱的两个地方,仍是国土对角线两端的东北和西南。一个冷冽肃杀,一个阴鸷嶙峋,饱受青睐的雾都重庆,也产出过《沉默的真相》《日照重庆》《少年的你》等影视剧。

《沉默的真相》剧照

而近年来,受到东北作家“文艺复兴”的影响,以东北为背景的悬疑影视呈现井喷趋势。三个80后作家双雪涛、郑执、班宇,从他们的故乡记忆里提炼灵感,用残酷的现实主义叙事,回望一个已经逝去的、掺杂着时代阵痛的时代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里把这种伤痕“生活化”“日常化”了,王响、龚彪和马德胜“三剑客”,都背负着各自永远摆脱不掉的时代伤痕。

对那个时代的回溯,其实在大荧幕上早已开始多年。十年前后,《铁西区》《白日焰火》《钢的琴》等电影,背后几乎都有着同一群主人公:改革浪潮中失落的边缘群体,被遗忘的沉默者。

《钢的琴》剧照

2014年刁亦男导演的电影《白日焰火》,被视为奠定了“东北悬疑美学”的基调——衰落的东北小城,萧瑟破败的工厂,被淘汰下来的工人,埋藏在深冰与寒冬之下的人性与人心较量,还有必不可缺的市井幽默,所有“东北往事”的美学与叙事要素都集齐了。

有一种很微妙的观感:电影里呈现的那个东北,简直像是一个独立、封闭的小“王国”,有独属于他们那里的气质和叙事题材。

严寒、封闭的地区,漫长、死寂的寒冬,可以是冰天雪地的梦工厂,孕育着古老的江湖法则、传统社会的文化和规范,也可以是杀人不见血的“犯罪温床”。

《白日焰火》剧照

凶杀、血案的发生,也如其他所有东西那般平静发生,暴裂无声,也恰恰因为这份平静,带来了更深重的恐惧。罪恶藏在黑暗深处,埋在冰山底下,肉眼是感受不到的,人站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里,只能感受到噬骨的冷冽,被迫等待着命运未知的宣判。

东北受到悬疑题材的青睐便也不难理解。其实今天很多悬疑剧都选择以十几甚至几十年前的社会为背景,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时候刑侦技术落后,悬而不决的世纪谜案多。

有时历史可以提供现成的题材。比如三位80后东北作家双雪涛、郑执、班宇,都曾写过的沈阳“三八大案”。那是一起轰动全国的连锁大案,从80年跨越到90年代,一个五人犯罪团伙多次抢劫并杀害出租车司机,再以出租车为作案工具,抢劫银行、商贩。凶手持续十多年逍遥法外,造成全城恐慌。

从左往右:双雪涛、郑执、班宇

不少当代东北叙事都以九十年代末的下岗潮作为时代背景,普通人的内心困顿和行为失范,便有了一个更宏观、普遍的来处。社会对人内心的激发,对欲望、尊严和罪恶的投射,帮助创作者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。

而在这些人物和情节的塑造当中,“幽默感”是一把利刃,挑开“东北悬疑”外衣下独一份的悲剧内核。

02

被解构的生活

《漫长的季节》里,龚彪对妻子丽茹说:“弗洛伊德说过,一个精神健康的人,基本能做到两件事:认真工作,以及爱人。认真工作这件事,我基本已经做到一骑绝尘了,现在就差爱人了。”

丽茹反问他:“谁是弗洛伊德啊?他分房了吗?”

彪子讪讪道:“那没有,他不是咱们厂的。”

丽茹与龚彪

剧中,类似一本正经的黑色幽默无处不在,随时随地对琐碎或严肃的日常生活进行消解。不是我们熟悉的抖包袱和语言押韵,而是一种充满喜感的、生活化的小人物式解嘲。

比如由任素汐客串的冷面店老板发现碎尸后,被警察问话时情急之下赶紧自证:“我俩没事,我俩就是普通朋友”。

用我一位东北朋友的话来说,这种“漂浮在悲剧之上的对生活解构的幽默”,是《漫长的季节》最让他感到熟悉和亲切的东西。

“解构”要复杂一点,先说“幽默”。作为以国产悬疑剧里罕见的“喜剧悬疑片”,《漫长的季节》毫不吝啬展现东北大地无处不在的幽默气质,也丝毫不惧这种气息会冲淡悬疑性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剧照

有句话叫“出了山海关,都是赵本山”。东北人似乎与生俱来一份幽默天赋,从相声到脱口秀,他们永远能把严肃或乏味的日常用幽默的变调讲出来,永远能在正经事里插科打诨。

这是一种惯性,时时刹不住车,就像《漫长的季节》里仨老,一面互相嫌弃“瞎咧咧个啥”,一面自己忍不住“成天叭叭叭”。

自然地理和方言文化,是搭建东北人幽默天赋的两大基石。位于中国大陆最北的极寒之地,冬季最低温可达零下40度,在农业社会,全年大部分时间大雪封山,人们只好减少户外活动,屯好柴火,烧热土炕,烟袋锅子一端,盘腿一坐,一唠就是一整天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故事围绕着王响、龚彪和马德胜三个老头展开

现代社会其实也差不太多。尤其是生活条件欠佳的时候,为了省钱,很多人家不会总是开着灯,于是有了“扒瞎”“说瞎话”一说。

这种“扒瞎”与普遍意义上的“胡说”不大一样,在“黑灯瞎火”的状态里说话,互相看不见脸,就像上网穿了马甲,没有了人情顾忌和思想包袱,渐渐放开了天南地北地“扯犊子”,啥都敢说,也大大激发了想象力与思维活性。

还有,语言。东北方言极大影响着东北人对生活的理解和表达,有观众调笑道:《漫长的季节》里痞气、狠厉的傅卫军当然得是个哑巴,他要是张嘴一口接地气的东北话,人物性格不全给融化了吗?

对应地,看看南方。三年前拍《隐秘的角落》的广东湛江,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:每个角色都善于伪装,心事重重,被烈日灼烤得面色黢黑,眉头紧蹙,阳光照不到的内心,都藏着隐秘角落。

《隐秘的角落》剧照

古时候,岭南曾作为流放之地,其闷热潮湿对人体的迫害程度,也许不亚于东北的寒天冻地。在这里生活的人,一举一动都可能挑惹出一身烦腻的臭汗,被困进窒息的燠热里。少言,少动,多观察,成为漫漫长夏对人的性格显影。

秦昊在《隐秘的角落》和《漫长的季节》里都是主角,性格却截然相反。张东升内心有多阴郁深暗,龚彪就有多心无城府,他就像东北老家常见的那种老舅子,不着调儿,穷开心,胸无大志,但为人仗义,心有热忱。

但彪子是清醒的。他明白自己的人生“一步赶不上,步步赶不上”,却依然选择活在当下,该吃吃该喝喝。

他和王响、马队都是时代伤痕的承受者,都习惯性用幽默去化解这份伤痛,这不是自我麻痹和自我催眠,而更像是一种知名而不惧,知苦而不哀。

尤其是最具悲剧色彩的王响。经历丧子、丧妻后,他试图卧轨自杀,却被一声婴孩儿的啼哭唤醒。在一种矛盾而痛苦的希望中,他挣扎着活了下来。

企图卧轨自杀的王响被婴孩的啼哭唤醒

“活着”,这又回到了中国人最根本的主题之一。“活着”不仅是一种状态,也是一种技术,面对沉重灰暗的真实生活,如果没有这抹幽默和乐观的亮色,人是活不下去的。

这种以喜讲悲的心态,对难捱的生活进行了一种修订,也避免了对宏大历史主题的沉溺。因为一旦沉溺进去,等待他们的,将是切肤的苍凉和痛苦,是记忆里不可规避的真正的长冬。

03

时代的琥珀

过去三年,至少有两首歌你不可能没听过:2019年的《野狼disco》和2021年的《漠河舞厅》。前者更是以“土酷”蹦迪风,将2019年牵动为“东北文艺复兴元年”。

两首猝不及防走红的歌曲都以“舞厅”为关键展开的。《野狼disco》的作者董宝石,八零后,来自吉林长春,他成长的九十年代,舞厅和蹦迪,是东北天黑后几乎人均参与的娱乐项目。天一黑,歌厅一亮,里面可能有数不清的“马德胜”和“谢广坤”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剧照

但董宝石没在歌曲里怀古伤今,而是肆意狂舞,把九十年代流行的大哥大、皮衣、大波浪,范德彪和盖伦摇,闪片夹克大雪花……摇着唱着,漫漫长夜就这么过去了。

一幕幕东北往事跑马灯似地上演,看似喜庆无穷,实则都包含对一去不复返的九十年代的追忆和思念。

那是东北最后的黄金年代,突如其来的下岗潮挟卷个体之前,人们的欢乐是真欢乐,不是解构,也不是“活着”。

从“生活”到“活着”,从真喜庆到悲喜剧,东北到底经历了什么?2003年的纪录片《铁西区》导演王兵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曾经有一群人,为了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付出了一切,他们最终失败了。”

以纪录片《铁西区》闻名的电影人王兵

2021年一夜爆火的《漠河舞厅》,呈现了另一个以哀伤为底色的梦幻东北。

此曲灵感源自歌手柳爽一次去漠河旅行的经历。据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的报道,当时,柳爽走在空旷冷寂的城市夜晚街头,循着乐声偶遇了一个闪烁着霓虹灯的半地下室舞厅,门口一个红底黄字的小灯牌,上面就写着“漠河舞厅”。

“舞厅里闪烁的灯照亮了树旁边的一个雪堆,迷离的灯光顺着台阶爬上来,街上是黑的,那个地方好像可以通往另一个世界。”

位于舞厅中央独自舞蹈的老人,便是《漠河舞厅》故事中的原型老人张德全(同音)老人

走进舞厅,柳爽听一个老头聊起了1987年的一场大火,以及他丧生火海的妻子,老头的叙述很平静,同样暗含着一份历经风雪后回归淡然的消解和自知。这让柳爽万分难过,他在歌词里写下:“如果有时间,你会来看一看我吧?看大雪如何衰老的,我的眼睛如何融化。”

其实东北地域很容易形成迷惑性,比如“漠河”二字,光看字形,就立刻能想象到白茫茫一片的边疆和界河,寒冷无远弗届,视觉的单调和枯燥,激发着自发向内寻欢取乐的潜能。

但这些看似“松弛”的情态,包裹的都是失意疲倦的生活。正如悬疑与幽默都只是东北故事的外壳,失落与孤独往往才是内核。

不过,舞厅、秋天,包裹着积极生活的东北人——不管这份积极是否源自被动,在那片黑土地上,达观的性格底色,糅合被浪漫化的地域文化,现实主义的冷硬和粗糙被东北人熟练地掩盖了。这是一份善意,也是一种勇气。

《钢的琴》剧照

班宇那首诗《漫长的》还有后半段:“一小滴眼泪滴在石头上,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。整个季节将他结成了琥珀,块状的流淌,具体的光芒,在他背后是些遥远的事物。”

被掩藏于时代沙尘之下的个体是伤痕文学的主角,但也可以是时代的琥珀,至少,从现在开始,他们重新被想起,被叙说,被看见。最重要的是,他们还可以成为故事的主角,继续着他们轻松态的瞎咧咧。

伤痕文学被东北重新解构了,揉进去一种中国人骨子里的“活着”式生命哲学。不是单纯的顽强或乐观,也不是善恶终有报,而是消解一切过后,仍能对生活“打个响指”的勇气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剧照

我问一位认识了快十年的东北友人:你说你们那儿到底是不是黑色幽默更多?

“不啊。”他轻松地回答我,“也有红色、蓝色、黄色绿色幽默。”

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

编辑 | 吴擎

排版 | 八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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